【太芥】蝶

他曾帮先生解下身上层层叠叠的绷带,绷带下是纵横交错的大小伤疤,新旧交错地覆盖于先生身上,其中几处尚未愈合,皮肉被干涸的血液粘连在绷带上,经他一扯,再度撕裂开来,其中淌出深红的血液,滴落在棕色的地毯上,很快地晕出了深色的一块,像是经年未干的水渍。

先生因他这一拽呼吸一窒,应当是痛极了,却并未出声,可他仍旧停下手上的动作,望着先生。

先生忽然笑了,他说龙之介,你为人处事用力过猛,偏又不自知。你太过愚昧,你自己可曾知晓?

在下不知。

一阵寂静,他明白先生想说什么。

——看吧,就是这样。

他收拾好从先生身上解下的绷带,目光不知为何,停留在先生背后的一道伤疤上,伤疤格外狭长,穿过了先生的蝴蝶骨,仿佛一只被斩为两半的蝶。

黑色的祸犬从中嗅出了一股不祥的气味。

——死亡。

回过神来时他的手指已经抚上了那道伤疤,纤长而苍白到病态的手指有些冰凉,不知出于什么理由,先生并未出声制止,只是问:龙之介,你知道关于蝴蝶骨的故事吗?

在下不知。

那出自某个不知名的宗教的传说,在终末之日人的蝴蝶骨上会生出真正的蝶翼,那些生了翼的人将飞上天际,而他们的翼各不相同,有的流光溢彩有的透明无色,甚至千疮百孔丑陋不堪,而那些无翼的人——那些犯了辱神重罪的人将滞留于地上,末日的洪水将净化一切。

先生如此说道,语调诙谐。

龙之介,你说你的“翼”会是何等模样?

他思考了一下,答道:无翼,即使有,也应当千疮百孔色调灰黑,无力飞行。

听着的确像你。

那么先生您呢?

我啊。先生笑了。

我的蝴蝶骨上横着一道伤,大概将翼连根斩去了吧?我应当是无翼的,纵使有,如今也不知道它是何等模样。

——那会是最耀眼的吧。

他在心里说道。


在他二十三岁生日的那一日——十六岁时遇见先生的那一日成了他的第一个生日——他在城市的某个巷口遇见了先生,在那一刻他怔住了,因为先生笑着递来一个玻璃罐,然后在丢下一句话后转身离去。

他说芥川君,生日快乐。

这是他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二份生日礼物。

他收下那个罐子,罐子中是一节枯枝,上头结了一个绿色的茧,像是春日树枝上生出的新叶。

莫名,除了莫名之外他心中再没有旁的东西。

于是他回到住处,将玻璃罐置于书桌上,银有些好奇地凑上前来查看,她问这是什么?

他揉揉银的头,他说这是茧,蝶的茧。

几日后的清晨,他被光斑晃醒,起身查看时发觉是罐中的蝶在昨夜破茧羽化,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入窗中,在书桌上肆意流淌,蝶翼上细小到肉眼难以察觉的鳞片反射着阳光,闪耀着各色的蓝。

他想起夏日的天空,想起横滨的海,甚至想起盛开于秋日的矢车菊。

那是一种无可言说的蓝,层次极多各不相同,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地耀眼,像是环绕在光明女神身边的美丽生物。

——这是什么?

——是蝶。

光明女神蝶。

罐中的蝶照足了阳光,开始缓慢地扇动它的翼。

它飞起,被囚于罐中,而后落下。

它飞起,撞在壁上,而后落下。

它飞起,而后落下。

有光从它翼上倾泄而下。

他打开罐子。

蝶在房中飞舞一圈,栖于他指尖上。

——我的灵魂曾被闪蝶吻过,至今还泛着光。

他放走了蝶,目送着它逐渐飞远,然后在镜前褪下上衣,看着身上纵横交错的大小伤疤,忽然笑了。

如若某一日真的生出蝶翼,也应当是千疮百孔丑陋到无以加复以至于无法飞行。

可那是蝶,有这宝蓝色的翼的蝶。

他缓慢地低下头,手中像是握住了什么。

他说:

“先生,终有一日……”

“我将破茧成蝶。”

评论(9)

热度(179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 陈霁 | Powered by LOFTER